世界聚焦：如何看待原油减产协议
2023-05-01 13:50:22 洋恺宏观
黄金和石油，应该是受地缘政治影响最大的商品，但二者的定价机制有所不同。
全球黄金储藏情况：
(资料图)
金价主要是存量博弈。全球已开采的黄金大约20万吨左右，由于具备收藏价值，大多以实物的形式储存。全球尚未开采的黄金储量大约5万吨左右，全球每年新开采黄金3000吨左右，对金价市场影响很有限。因此黄金的供应端是非常稳定的，主要交易的是那20万吨实物黄金。
长期来看金价围绕美国M2走势上下波动：
但黄金的需求是不稳定的，短期内受地缘政治影响，长期则取决于美联储货币政策。黄金有两种需求，一种是避险需求，另一种是抗通胀需求。历史上，苏联入侵阿富汗、伊拉克战争、俄乌战争均导致金价短期上涨，背后所体现的就是黄金的避险需求。00年代中印经济崛起、2008年美联储量化宽松、2020年美联储无限量QE均导致黄金进入超级牛市，背后所体现的是黄金的抗通胀需求。作为天然的货币，黄金和比特币一样，在一定程度可以作为美元的替代品。当美元体系出现松动的时候，金价往往会一飞冲天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黄金只能拿来抗通胀，但不能拿来抗通缩。当全球出现通货紧缩趋势的时候，金价往往会一落千丈。比如90年代末和10年代中旬就是如此。但自08年以来，欧美已经习惯用量化宽松来刺激经济，因此金价中枢明显上移。
金价是衡量美国实力的指标：
在很大程度上，黄金也是衡量美国国力的一杆秤，金价走势与美国GDP占全球比重成反比，标志着去美元化的程度。二战后全球共出现过三波去美元浪潮：
第一次是70年代，受越南泥潭影响，叠加西欧和日本经济崛起，美国GDP占全球比重从50%下降至25%，由贸易顺差转为逆差，金本位走向崩溃。在此之后，1973年和1979年石油危机使西方工业国陷入衰退，金价分别上涨4倍和3倍。
第二次是00年代，美国深陷中东战争，债务规模持续扩大，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则飞速崛起，与美国形成竞争。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，美联储被迫实施量化宽松政策，美元贬值，金价大幅攀升。
第三次是俄乌战争以来，在美国将俄罗斯剔出美元结算体系后，很多国家担心继续持有美元资产会有被冻结风险。包括中国、俄罗斯、伊朗、印尼、沙特、巴西、印度等国都在考虑绕过美元进行贸易结算，这是金价坚挺的原因之一。
相比之下，石油跟黄金的定价机制是反过来的。作为收藏品，金价是存量博弈。作为消耗品，油价是增量博弈。因为石油储存成本很高，其供应主要还是靠开采。
石油需求端主要取决于全球经济，当经济扩张时，对石油的需求量上升；当经济收缩时，对石油的需求量下降。
石油的供给端取决于地缘政治，或者说各产油国博弈的情况。因为全球原油实际开采量远低于潜在开采能力，产油国拥有大量剩余产能。以沙特为例，其潜在原油产量是1300万桶/天，但为了抬高油价，其实际产油量不到1000万桶/天。OPEC就更过分了，其潜在原油产量是3500万桶/天，实际产油量才2800万桶/天。
在某种程度上，国际原油市场类似寡头垄断。为了抬高油价，产油国倾向于适度减产，因此保留了大量剩余产能。
20世纪上半叶油价跟水一样便宜：
但在20世纪上半叶，国际原油市场属于完全竞争市场。当时美国是全球最大产油国，原油产量占全球一半。中东虽然也产油，但其石油开采权被7家西方油企控制，也就是大名鼎鼎的“石油七姐妹”。在完全竞争的格局下，油价非常低廉，哪怕是二战时期价格也比水便宜。
二战后，虽然中东国家逐渐摆脱殖民地地位，但其油田仍被“石油七姐妹”控制。为了保障西方工业生产，油价被继续压低。以至于中东国家虽然有大量油田，却无法从中获得好处，可谓是捧着金饭碗要饭。
二战后西欧能源结构变化：
廉价石油使二战后西方迎来近20年的经济高速增长期，由于油价太过便宜，煤炭资源丰富的西方倾向于用石油代替煤炭发电，毕竟当时油价比煤价低，而且一吨油的能量比一吨煤多50%。在这种背景下，西方纷纷压缩煤炭生产，大量煤炭矿井被关停，能源需求结构从以煤炭为主转向以石油为主。
这让中东国家非常不爽，从60年代开始，中东各国纷纷开启石油国有化运动，先是成立石油输出国组织（OPEC），然后以强制收购股份等方式，从西方人手里争夺石油开采权。当时恰逢世界掀起反殖民主义的浪潮，苏联又在背后助推了一把，OPEC与西方油企达成了利润五五分成的协议。
1973年，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，西方对以色列的支持严重激怒了阿拉伯世界，它们联手对西方发动石油禁运。并在本土采取强制石油国有化的措施，大量西方控制的油田被没收，租借合同全部作废。OPEC获得了石油定价权，它们将石油产量削减17%，导致国际油价一口气上涨了4倍，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，西方工业国严重衰退。
从70年代开始，原油定价权从“石油七姐妹”转移到“OPEC”。
石油危机对美国也有很大影响，但美国也从中看到了机会。金本位崩溃后，美元急需寻找新的锚定物，这个锚定物就是石油。与黄金不同，石油是全球工业发展的必需品和消耗品，如果美元跟石油绑定，那任何一个想要发展工业的国家，就必须获取美元。在这种背景下，美国与世界最大产油国沙特签了一个协议，沙特以美元作为石油贸易的唯一结算货币，美国则承诺保障沙特国防安全。之后，美国又跟中东其它产油国签署类似协议，全球货币体系从金本位转向“石油—美元”本位。
1979年，伊朗爆发革命，其石油出口中断，OPEC趁机进一步限产，第二次石油危机爆发，国际油价上涨3倍，全球经济再次出现滞胀。不过这一次，美国成为石油危机最大赢家，油价上涨使国际贸易对美元需求大幅上升，各国都开始大量储备美元以备不时之需。1979年—1985年，美元指数从85上升至160，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世界货币地位。
不过从80年代开始，国际油价市场从卖方市场转向买方市场。吸取了两次石油危机的教训，西方各国大力发展替代能源、推广小排量汽车（日系车正是凭借低油耗打入欧美市场）、建立石油储备、开拓新油田（比如英国北海油田），在一度程度上降低了对OPEC的石油依赖度。因此尽管80年代爆发两伊战争，使中东石油出口锐减，但并未对油价有较大冲击。
1986年，以沙特为主的海湾产油国采取新的石油政策，从限产提价变为增产保份额，试图通过压低油价来打垮竞争对手，抢占市场份额。于是沙特大量增产原油，油价跌为原来的三分之一。
苏联油气分布：
但1986年沙特石油增产的另一个目的，是为了打击苏联财政。70年代，由于发现西伯利亚油田。叠加国际油价暴涨，苏联靠石油出口创汇赚了不少钱，国际局势呈现“苏攻美守”的特点。作为应对，80年代美国出台“星球大战”计划，意图把苏联拖入军备竞赛泥潭。为了进一步打击苏联财政，美国授意沙特以“增产保额”为理由，大量增产石油，沙特石油日产量从200万桶增加至900万桶。由于油价暴跌，苏联财政收入大幅缩水，财政从盈余转向赤字。到后来，苏联连向国外购买粮食的钱都付不起了，社会出现严重物资紧缺。
为什么沙特这么配合美国呢？因为当时沙特国王法赫德是英美扶持起来的傀儡，本身就是在西方接受的教育，其执政期间（1982-2005），沙特在外交上完全倒向美国。不仅在石油政策上唯美国是瞻，在巴以问题上也袒护以色列。作为回报，美国帮他干掉诸多政敌，还向沙特出售先进武器。
沙特的石油增产让苏联元气大伤，也惹怒了伊拉克等产油国。经过两伊战争的摧残，伊拉克财政压力非常大，希望OPEC石油减产，通过抬高油价来弥补财政收入，但沙特、科威特等国则希望配合美国搞石油增产。OPEC逐渐形成以伊拉克为代表的“鹰派”和以沙特为代表的“鸽派”。
海湾战争爆发的根源，不在于主权争端，而是石油减产派与增产派的分歧：
1990年，在苏联的支持下，伊拉克入侵科威特，并对沙特发出威胁，如果沙特再不进行石油减产，伊拉克将用军事手段解决分歧。在这种背景下，国际油价从16美元/桶暴涨至41美元/桶，这让苏联看到了解决财政困难的机会。美国CPI也再次出现上涨势头，新一轮滞胀箭在弦上。
美国当然不会让苏联恢复经济，它先是稳住沙特，让沙特释放所有的石油剩余产能以代替伊拉克和科威特石油缺口，油价高位回落。之后，美国又以联合国名义向中东派遣多国部队，对伊拉克发动军事打击，海湾战争爆发。凭借高科技武器和体系化作战，萨达姆政权被轻易击败，油价跌落至战前水平，美国通胀触顶回落。
海湾战争不仅在军事上打垮了伊拉克，也在财政上打垮了苏联。苏联试图通过高油价来填补财政窟窿的计划失败。不久之后，苏联解体。70年代苏联凭借高油价达到了国力巅峰，80年代又因为低油价而走向衰败。可谓成也石油、败也石油。
90年代，美国国势如日中天，经济异常繁荣，对海湾产油国的控制力进一步增强。为了降低生产成本，也为了进一步打击新生的俄罗斯，美国授意OPEC继续压低油价，中东迎来油井钻探热潮，累计增产原油500万桶/日，油价长期处于20美元/桶的低位。中东产油国财政收入大幅下降，纷纷叫苦不迭，但谁也不敢贸然减产，毕竟有萨达姆的前车之鉴。
全球原油供求走势：
但到了00年代，石油却进入超级牛市，油价从2001年底的19美元/桶暴涨至2008年的147美元/桶，翻了8倍，海湾产油国赚得盆满体钵，沙特王室笑得嘴都合不拢了。西方将00年代油价暴涨归咎为中印经济崛起带来的石油需求量上升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00年代原油牛市的根源在于OPEC减产，供给端而非需求端才是油价暴涨的原因。可以发现，00年代和90年代的原油消费量增速相差不大，00年代和10年代的原油消费量增速相差也不大，需求端扩张的幅度保持稳定。真正波动大的是供给端。
2001年底，中国正式加入WTO。巧的是，就在同一时间，OPEC时隔多年首次宣布限产。而且自此之后，OPEC以“减产保价”为由，多次发动石油减产，不断哄抬国际油价，仅2002年就减产200万桶/日，以至于00年代国际原油市场出现明显供应缺口。再加上原油期货的杠杆作用，国际油价接连翻倍，发展中国家工业化成本大幅攀升。
事实上，00年代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进入高速增长期，为了给这些国家设障碍，美国一改90年代的政策，默许OPEC国家大幅减产石油，以至于国际油价一飞冲天。00年代中国经常出现“猪油共振”现象，猪周期和高油价同时撞上，导致通胀居高不下，为宏观调控带来很大困难。
页岩油革命后美国成为全球最大产油国：
2010年后，国际原油市场出现新变化，美国页岩油开始崛起。美国有大量页岩油储备，而且页岩油的开采周期很短，仅需2年多就能打井钻油，耗时比传统原油短一半。页岩油的缺点在于成本较高，最开始生产成本是60美元/桶，随着技术进步，成本逐渐下降至45美元/桶。凭借大量页岩油钻探，美国一跃成为全球最大产油国，从石油进口转向石油出口。
页岩油革命后，OPEC逐渐失去了国际原油定价权。在页岩油革命前，OPEC占全球原油供应的40%，可以通过减产来抬高油价。每当全球经济复苏的时候，OPEC就实施原油减产，大肆哄抬油价，弄得发展中国家苦不堪言。但随着美国页岩油产量增加，OPEC的市场份额被挤压。每当OPEC减产的时候，美国页岩油企业就会选择增产，填补OPEC石油缺口。这样一来，OPEC石油减产相当于给美国页岩油企业做了嫁妆，把市场份额白白让出。
2014年，克里米亚危机爆发。为了打击俄罗斯经济，在美国的要求下，沙特以“降价保份额”为由推行石油增产，油价从2014年的114美元/桶暴跌至2016年的28美元/桶。结果俄罗斯没怎么被打击到，沙特自己先扛不住了。虽然沙特产油成本是10美元/桶，俄罗斯是25美元/桶，但架不住沙特有几千个王子要供养，财政支出压力更大。如果考虑到沙特王室的挥霍，沙特能接受的油价盈亏平衡线是80美元/桶（俄罗斯是60美元/桶），低于这个价格沙特财政就会入不敷出。
低油价使沙特出现严重财政危机，这沉重打击了沙特国内的亲美势力。在这种背景下，2017年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得以登上历史舞台。为了缓解财政压力，他通过反腐等手段收缴大量王室成员非法资产，一共追缴了3000亿美元。当然靠这个只能解一时之急，要想增加国库收入，还是只能把油价抬上去。
2016年，沙特一改亲美政策，拉拢俄罗斯、哈萨克斯坦等国组建OPEC+，决定联手限产，希望能回到高油价时代。沙特的理想是丰满的，但现实却是骨感的。2016年—2019年期间， OPEC+出台多轮原油减产协议，但由于俄罗斯这个国家不太讲信用，经常违背协议偷偷增产，导致减产效果大打折扣。
不仅如此，2016-2019年期间OPEC+的减产协议，最大的受益者是美国页岩油企业。这一时期OPEC石油减产300万桶/日，但美国页岩油企业产能却增加了500万桶/日，从OPEC手里抢占大量市场，这进一步激化了沙特与美国的矛盾。
在特朗普时期，国际原油市场形成了美、俄、沙特三足鼎立的局面，谁也奈何不了谁。沙特虽然想通过减产来哄抬油价，但美俄都会通过增产来破坏这一效果。页岩油企业限死了油价反弹空间，使国际油价长期维持在80美元/桶以下，沙特也被迫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
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，全球经济陷入萧条，对原油的需求大幅收缩。这给沙特看到了扳倒美国页岩油企业的机会，沙特和俄罗斯搞起了默契，故意拖着不减产，使油价跌至18美元/桶的历史低位。在持续低油价的冲击下，美国页岩油企业元气大伤，很多公司倒闭，其余的靠借债才得以存续。
真正给美国页岩油企业致命一击的，是2020年美国大选。支持旧能源的特朗普下台，使页岩油企业失去了宽松的政策环境。拜登上任后，在能源领域主要干了三件事，彻底改变了国际原油供给格局：
1、大力发展新能源，淘汰旧能源。这使美国页岩油厂商对化石能源前景非常担忧，它们选择压缩资本开支，在财务上更重视利润而非营收；
2、挑唆俄乌战争，对俄罗斯发动史无前例的经济制裁，联合欧洲将俄罗斯剔出国际原油供应体系，并对俄罗斯石油成品进行限价，使全球石油供应缺口大幅增加；
3、进一步撤出中东，在意识形态上敲打沙特，使美沙关系进一步恶化。对伊朗极限施压，导致伊核协议谈判破裂，伊朗未能重返国际原油市场。
这使国际能源市场供应格局从美、俄、沙三足鼎立，变为沙特一家独大，国际原油市场定价权重新转移到OPEC手中，OPEC又可以像00年代那样，通过石油减产来操纵油价。
这就是为什么俄乌战争以来油价居高不下的原因。美国页岩油企业受制于拜登新能源政策，俄罗斯原油又被踢出西方市场，OPEC曾经的两大对手都被拜登逐一打倒。虽然拜登对沙特威逼利诱，希望其像海湾战争那样，通过释放剩余产能来填补俄油缺口。但与90年代不同，随着中国崛起，美国已不再一家独大，对中东的影响力日益下降，沙特从一边倒的亲美转向在中美之间骑墙，在能源政策上走向独立自主。
今年以来，随着欧美经济收缩，国际油价好不容易出现下跌势头。但在沙特的牵头下，OPEC+却一反常态，在4月初推出了新一轮原油减产协议，重新把油价拉上去，也进一步加剧了美国通胀难题。
沙特敢这么干是有底气的，今年3月，在中国的调停下，沙特和伊朗恢复外交关系，也门内战即将告一段落，沙特国防压力骤减。不仅如此，如今美国将主要精力拿来对付中国，对OPEC+的减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沙特在面对美国时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。
降低通胀是拜登任内最重要的事宜之一，关系到他能不能赢得2024年总统大选。说来也是讽刺，真正能帮美国压低通胀的，反而是拜登最讨厌的页岩油和俄罗斯，这两个恰恰是拜登上任后的重点打击对象。失去制衡后的OPEC，垄断了国际原油供应，可以轻易把油价抬到很高的位置。
未来几年，OPEC主导油价是大势所趋，除非发生以下情况之一：
1、2024年共和党赢得美国大选，重新出台支持传统能源的政策，鼓励页岩油企业扩产；
2、俄乌战争结束，西方停止对俄经济制裁，重新恢复从俄罗斯进口能源；
3、美国在沙特发动政变，推翻萨勒曼父子统治，扶持亲美国王。
如果以上三点没有发生，那原油供应主导权将回到OPEC手中，我们很难再看到持续性的低油价。哪怕经济衰退，OPEC也可以通过原油减产来延缓油价下跌速度，油价中枢或长期维持在70美元/桶以上。
石油供应一直是大国博弈的关键战场，如果说衡量美国国力的指标是金价，那衡量苏俄国力的指标就是油价（美国最大出口品是美元，其国力与金价成反比；苏俄最大出口品是石油，其国力与油价成正比）。70年代OPEC敢对西方发动能源禁运，是借助了苏联的支持。80年代苏联走向衰败后，OPEC也逐渐失去了与美国议价的能力，海湾战争则让OPEC彻底沦为美国提线木偶。美国想打击俄罗斯的时候，OPEC就得增产；美国想限制中印的时候，OPEC才能减产。如今，随着中国在中东影响力上升，以及美军撤离中东，OPEC的独立性明显上升，有重回70年代的趋势。正如冷战期间美苏在中东的斗争一样，未来中美在中东预计也会围绕能源和巴以问题展开激烈博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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